抽象的爱国
梁文道 -一个女孩美不美,肉眼能辨;一个女孩爱不爱国,就不必双眼目测了。
小时候,我们台湾男孩称赞一个女孩的方法有三种。第一种是说她“很美”;假如她不美,我们则说她“很有气质”;万一她不只不美而且还没有气质的话,那么我们就说她“很爱国”了。
如今想来,这种说法真是政治不正确,非但侮辱女性,更侮辱了“爱国”。爱国可是当代中国最受推崇的,其位阶甚至要比诚实和善良还高,所以小学道德教育教得最多的就是“爱国”,你怎么能拿它开玩笑呢?我相信大部分人择偶的时候,都不一定会把爱国看得比英俊美丽重要,甚至将它排在有钱的后面;可是由于我们又真的很欣赏爱国的价值,因此也就能被一个爱国者感动了,哪怕他是个外国人。
比如说郑大世。这位在日本出生成长的朝鲜球员,在世界杯朝鲜第一场球赛开赛前,一边听着国歌一边忍不住掉泪;碰到第一脚球的时候,他又哭了。于是我们也被感动,媒体便是拿住这点大做文章,似乎人人都很确定郑大世的眼泪是爱国情切,不可能再有第二个理由。直到后来,才有报道说他自承哭泣是因为能和足球王国巴西干一仗太荣耀太兴奋了,不能自持,基本上与民族情绪没有太大关系。
到底哪一套讲法才是真的呢?我们很难确定。我只知道后面这条新消息,恰巧可以反照出我们的第一反应原来不一定是对的,那两行清泪原来还有很多种诠释的可能。为什么在没有主角本人确认的情况下,我们会这么迅速这么直接地就把它们往爱国上联想呢?也许这多少是我们自己认知方式的折射,你心里记挂着什么,你就看到什么。
我们那么重视爱国,那么容易被一个爱国者感动,但这并不表示我们都能理解这种情感的复杂。且以郑大世为例,假设他真是为了祖国的骄傲而哭泣,可是以他的成长背景和生活环境,他这种爱国的情绪难道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吗?
根据报道,郑大世的父母是在日韩侨,所以他自小就在日本长大,对他现在认同的朝鲜没有半点切身的生活体验。他使用苹果的iPhone手机,喜欢玩网上电子游戏;他喜欢自己的同胞从来没有听过的摇滚乐,他穿自己的同胞存一辈子钱都可能买不到的名牌时装;他希望日后能够转型走上娱乐界的道路,就像贝克汉姆一样,甚至娶一个红遍东亚的Wonder Girls回去当老婆,然而朝鲜有谁听过Wonder Girls的名字呢?
为什么是这样一个极不朝鲜的日本韩侨,会被国歌的乐声深深打动?为什么他那批出生在朝鲜、对朝鲜日常生活有第一手认识的队友反而很冷静?许多评论在这里看到的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却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奇迹。他们不觉得郑大世的“反常”有什么好深究的地方,而把这“反常”当成郑大世更应该被赞颂的原因。换句话说,他们似乎认为,正因为郑大世没有任何祖国生活经验,他的离奇爱国才更叫人感动。
奇特的郑大世其实是很正常的。身为在日韩侨,他的日本护照将永远注明“朝鲜”这个籍贯;此“朝鲜”不等于彼“朝鲜”,它指的是整个朝鲜半岛。比起韩国,朝鲜更加注重这批日本侨胞的组织和统战,所以有不少韩侨父母都会把子女送进亲朝学校。这些孩子从来不能彻底融入日本。这群住在高度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学生不晓得朝鲜同胞的真实生活情况,他们学到的全是祖国山川之美,主体思想之崇高,以及朝鲜版社会主义之伟大。他们对朝鲜的认同是一种纯粹大脑里的认同,他们对国家的情感也是一种超乎现实的抽象情感。你看郑大世,他先是申请加入韩国队被拒,才辗转进了朝鲜队,可见他的国家认同与其说是对朝鲜国体的认同,倒不如说是对朝鲜民族的认同。他的生活习惯与喜好明明和朝鲜同胞有着巨大的差距,但这丝毫影响不了他脑子里那美好的祖国形象。
这种抽象的爱国并不罕见,以前的南洋华侨,到现在的第二代“海归”,我们都曾经看过太多太多的例子。越是没有具体祖国生存经历,他们的感情就越是纯净和强烈。你不能批评它盲目,因为爱国本来就是一种用不着长眼睛的热情,有时候看得太多反而会掺了杂质。一个女孩美不美,肉眼能辨;一个女孩爱不爱国,就不必双眼目测了。
梁文道介绍
梁文道,男,汉族,1970年12月26日生于香港,人称“道长”,祖籍广东顺德,香港知识分子、传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