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

布里吉特.吉罗 -
寡妇

她们睡觉时一直把头埋在丈夫没有换过枕套的枕头里。

寡妇不希望打扰别人。她们道谢,致歉,说对不起。她们觉得要对丈夫的死负点责。她们不希望受到猜疑。她们不希望得到同情。她们希望是和你和我一样的人。

寡妇的思维有点混乱。她们反复唠叨“假如”。假如他没有走国道,假如他没有爬上屋顶,假如他听了我的话,假如他母亲那天没有请我们,假如我没有接受邀请,假如我没有缺席……

寡妇不涂口红,也不抹黑眼影。她们没了身体也没了头发。她们不再照镜子。一段时间内是这样,有时候这段时间非常漫长。

寡妇独自照顾她们的孩子。孩子长大后,她们独自照顾自己。寡妇既要当母亲,又要当父亲。正如弗洛伊德说的那样,没有一个单亲家庭能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她们更是加倍地失败。

寡妇吃丈夫在花园里种的西红柿。她们不会丢掉一点点碎屑,她们做西红柿浓汁,也做西红柿罐头。第二年,她们打开玻璃罐,边盛边说:“这是爸爸种的西红柿。”孩子们微笑着,却用恶狠狠的目光注视她们。

寡妇听丈夫听过的唱片,听丈夫听过的电台,读丈夫读过的报纸。

寡妇学着更换烧坏的灯泡,检查汽车的油量,在隔板上钻孔。她们意识到这些事,她们早就能做。

寡妇想像着她们的丈夫会回来。有时候她们会玩这个愚蠢的游戏。她们把自己打扮漂亮了等着他回来。她们去理发店,冲自己微笑。

寡妇把家布置成她们喜欢的样子。没有任何东西随处乱放,钥匙串、钱包、脏衣服、报纸、装满的烟灰缸,都不再乱放。她们不再有男人的衬衣要熨烫,不再有裤子要晾晒。

寡妇害怕镜子,她们害怕倒影、影子、模糊的人影。寡妇不喜欢随风而动的窗帘。她们不喜欢砰然作响的门,不喜欢会变形的木屋架。寡妇害怕无形的东西。

寡妇害怕老去,害怕达到丈夫的年纪。她们不想比他更老。她们无法忍受比他年长。有一天,她们的年龄大到可以做他的母亲。她们不想又添一个死去的孩子。

寡妇在本子上写些小句子。她们喜欢跟丈夫说话。她们向他讲述日常生活。她们偷偷摸摸地,不希望被当成疯子。

寡妇常去墓地。她们有秘密,有约会的地方,她们有不在场的托词,有不可抗拒的理由。寡妇拥有细小的权力,就是可以经常缺席。

寡妇有一只猫,看电视的时候摸摸它。通常,这是她们讨厌的猫,漫不经心地喂养而已。

寡妇被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她们有着别人没有的东西。无论她们做什么,人家都觉得她们不吉利,又很勇敢。她们成了受试者,是试验品。

寡妇不知道如何打发空闲时间,如何打发假期。她们研究日历,她们填补空白,她们堵住日子的缺口。寡妇不喜欢星期五晚上。她们害怕星期天。

寡妇清理屋子来打发时间。她们擦玻璃,拖地,冲洗浴室。她们努力清除房子里的污迹。

痛苦并非寡妇独有。人们一直想让她们明白这一点。人们通常让她们回到原位,却忘了回应她们。别忘了,寡妇并不快乐。寡妇不做爱。她们睡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却只占用她们的那一侧。头几个星期,她们睡觉时一直把头埋在丈夫没有换过枕套的枕头里。

寡妇迷失了。她们紧紧抓住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形象,每一句话。她们继续活下去,是因为她们别无选择。有时候她们死去。

寡妇害怕回忆。她们情愿不去回忆。她们不记得最后交换过的几句话,她们活在朦胧里。寡妇再也听不见丈夫的声音,她们寻找着,但是声音逃走了。

寡妇混淆词语。她们经常出错。语言背叛了她们,她们与舌头打架。她们说“丧事”而不是“门槛”,说“死亡”而不是“词语”,“坟墓”而不是“跌倒”,“棺材”而不是“啤酒”。她们混淆音节,她们患上了朗读困难症。她们被形容死亡的词困扰。她们讨厌“逝世”一词,她们听到的是“决定”,她们不愿意想人可以决定去死。她们不可以再“笑死、累死”。她们在别人的语言里追捕着这些词汇,她们思索着这些人是否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们为生活中存在的死亡着了魔。她们成了专家。

寡妇不敢说她们的丈夫曾经,讨厌、粗暴、冷漠、自私。她们只做稍微的暗示,允许自己稍作改编。寡妇不敢说:终于解脱了。

寡妇接管财权、企业、客户。她们接待保险人、银行家、印刷厂、运输公司。寡妇有时会变成男人。有些人喜欢这样。寡妇郁郁不乐。她们的心在别处,难以接近,永远地迷失。寡妇偏离了生活,偏离了快乐,偏离了美貌。

寡妇会再婚。人们说她们开始新生活。人们忘了她们曾是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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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吉特.吉罗介绍

布里吉特·吉罗 (Brigitte Giraud), 1960年生于阿尔及利亚,后移居法国。曾当过记者与书商,居住于里昂,是布洪(Bron)文学节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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