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娃娃

安房直子 -
花椒娃娃

花椒娃娃住在花椒树里。虽说穿着绿色的粗布和服,光着脚丫,头发又是乱蓬蓬的,但却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那棵花椒树,长在一个穷苦农民的田当中。

“这树也太碍事了,砍了吧?”穷苦农民说。

“是呀,要是没有这棵树,还可以再多种一点青菜呢!”穷苦农民的妻子回答道。

“可是娘,要是把树给砍了,那不就吃不到凉拌嫩芽了吗?”

说这话的,是他们那个叫铃菜的女儿。

“就是就是。”

妻子点了点头。

“那实在是太好吃了啊!”

是啊。花椒的新叶,会给春天的菜添上一股特别好闻的香味。不过,铃菜其实并不是真地想吃凉拌嫩芽才说这话的,她是怕砍了树,花椒娃娃就死了。

花椒树下面,紫苜蓿铺成了一片小小的地毯。那里,就是铃菜游戏的地方。铃菜总是铺上一块绽了线的草席,把空瓶子、空罐头盒、缺了口的盘子排列到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游戏的伙伴,是茶店的三太郎。这个男孩子,不是欢天喜地地当铃菜的客人,就是当“爸爸”,有时还会玩上一整天。

花椒的新叶一搁到了白色的盘子上,就变成了美丽的鱼,就变成了香气扑鼻的绿色的米饭。

“可是,就没有别的菜吗?总是叶子也太没意思了!”

一天,铃菜晃了晃短发,这样说道。然后,她就凑到了三太郎的耳朵边上,悄悄地耳语道:

“喂,菠菜怎么样?”

两个人的四周,就是菠菜田。三太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身边那深绿色的锯齿形的叶子,在风中摇晃着。要是把它剁碎了,配上蒲公英煎鸡蛋,那可是一道相当漂亮的菜啊!三太郎点了点头。

“拔一片吧!”

铃菜捅了三太郎一下。

“可是……你爹不会发火吗?”

“没事。这会儿他正背对着我们哪!”

铃菜的爸爸正在一个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们在干活儿。

“快、快!”

铃菜催促道。于是,三太郎就伸出手去拔了一片。想不到,竟拔出来一整棵!铃菜把它接了过来,放到了一块小小的切菜板的边上。

“干什么!”

这时,传来了吓人的吼声。铃菜的爸爸转过脸来,一张脸可怕得要命。

“逃呀!”

三太郎叫道。两人“嗖”地一蹿而起,像兔子似的跑了起来。窄窄的田间小道上,两个人排成一列,“吧嗒吧嗒”不停地跑着,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巴士站前头一个小小的茶店。那儿,三太郎的妈妈把和服的长袖用带子系到了身后,正在起劲儿地做丸子。

“啊——呀!”

“啊——呀!”

两个人怪声怪气地叫着,一坐到茶店的椅子上,就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吃起刚出锅的甜丸子来了。

再说那边目送着两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的铃菜爸爸,说了声“这两个孩子”,正要接着干活儿,从不可能有人的花椒树下,传出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猛一回头,天呀,花椒娃娃正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草席上,在剁菠菜那红色的根。

“哎?”

铃菜爸爸眨巴着眼睛。

“你是谁呀?”

花椒娃娃冲他吐出了红舌头。

花椒娃娃喜欢小布袋。所以铃菜玩小布袋的时候,她总是在树上看着。

一个人没意思,两个人一起去吧,望不到头的,马兰头和蒲公英。妹妹喜欢的,紫罗兰花,油菜花开了,温柔的蝴蝶,九是米店,十是打招呼。

铃菜唱了一遍又一遍。一共只有五个小布袋,可到了铃菜那两只小手里,看上去就像是有十个、二十个似的。花椒娃娃觉得好玩极了。

阳光下,铃菜鼓起圆圆的小脸蛋,入迷地扔着小布袋。

一个人没意思,两个人一起去吧,望不到头的,马兰头和蒲公英。

可是,明明没刮风,铃菜的小布袋不知为什么突然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而且,掉到草席上的小布袋,只有四个。怎么数,也是少了一个。铃菜朝四周看去。

“挂在树上了吧?”

她抬头朝花椒树上看去。可树上只有小小的新叶闪烁着晶莹的光。

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

“真拿你这孩子没办法,缝几个你丢几个!”

妈妈嘟囔归嘟囔,还是又给她缝了新的小布袋。小布袋是用各种各样的碎布拼成的,里头装了一小把小豆。

“这回可要当心啊!”

被这么一说,铃菜顿时就又无精打采了,她琢磨开了:怎么会没了呢?

她就是做梦,也想不到是花椒娃娃干的啊!

黄昏。

花椒娃娃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菠菜田的正当中。沐浴着红色的夕阳,五颜六色的小布袋上下飞舞。

一个人没意思,两个人一起去吧,望不到头的,马兰头和蒲公英。妹妹喜欢的,紫罗兰花,油菜花开了,温柔的蝴蝶,九是米店,十是打招呼。

这歌声,与铃菜像极了。还有那抛接小布袋的手的动作,也和铃菜一模一样。

一天偷一个,花椒娃娃已经有十个、二十个小布袋了。花椒娃娃把它们都小心地藏到了一个秘密的地方。

有一天,花椒娃娃到三太郎家的茶店里来了。她坐到细细长长的木椅上,叫道:

“请来一盘丸子。”

因为这声音太像铃菜了,在里头忙着煮小豆的三太郎妈妈就对三太郎说道:“铃菜来吃丸子了,你给她端过去。”

“哎?真的吗?”

三太郎蹦了起来。他盛了满满一盘子丸子,欢欣雀跃地冲进了店里。

“欢迎——”

可笑嘻嘻的三太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小的女孩,穿着绿色的和服,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

“你是谁呀?”

三太郎愣住了,他问。想不到,花椒娃娃冲他鞠了一个躬。于是,三太郎就想:啊,是邻村的孩子吧?一定是坐巴士来的。妈妈去办事了,让她等在这里。这种事常有的啊。

三太郎笑了,把盘子小心地放到了女孩子的面前。想不到,花椒娃娃又冲他鞠了一个躬,就香甜地吃了起来。

可是,三太郎的目光稍稍离开了那么一会儿,这个怪怪的客人就从店里消失了。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上面,落着小小的绿树叶。

第二天,三太郎对铃菜说了这事。

“啊呀,那肯定是花椒娃娃!”

铃菜说。

“花椒娃娃常常这样恶作剧的!三太郎,你被骗嘴吃了,哈哈。”

铃菜笑弯了腰。三太郎有点不开心了:

“你那么说,可是铃菜,你见过花椒娃娃吗?”

铃菜摇了摇头。

“这不得了,连见都没有见过,你怎么知道?”

“你说花椒娃娃穿着绿和服?”

“哈哈,那是我瞎说的。花椒娃娃是一股绿色的烟雾。她怎么会打扮成人的样子?”

两个人这样说了好久、好久。

日子慢吞吞地过去了。山也好、田也好,还是过去那个老样子,可是孩子们却长大了。

三太郎、铃菜也长成了大人。三太郎长成了一个俊小伙子,铃菜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于是,村人们就想开了。

铃菜早晚是要成为茶店的媳妇了。

再说那个花椒娃娃,她也长成一个大人了。个子一天天长高,绿色的和服一天天短了起来。到了完全长成了大人的那一天,人眼突然就看不见她的身子了。这是因为树精一长成大人,身子就变得完全透明了。

花椒娃娃变成了淡绿色的光。

可是,花椒娃娃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以为自己还是个女孩子的样子,什么地方都能去呢。就连成为了大人这件事,她也不是很明白。

其实,是花椒娃娃有点喜欢上茶店的三太郎了。

春天一个烟霭弥漫的黄昏,花椒娃娃哼了起来:

一个人没意思,两个人一起去吧,望不到头的,马兰头和蒲公英……

这样有一天,一辆巴士停在了茶店前面,从车上下来一个陌生的大婶。这个和服外面罩了一件黑色外褂,手上拎着一个塑料手提包的大婶,毫无顾忌地走进茶店,打听起铃菜的家来了。三太郎朝碧绿的麦田对面一指,那里露出草房子的一个尖。

“从没见过这个人,谁呢?

瞅着她背后的身影,茶店里的客人悄声说道。

“管她呢!”

三太郎没有好气地答道。不过,他有点明白过来了,那个大婶,大概是来给铃菜说媒的媒婆吧?他早就知道这事迟早是会发生的。

后面的几天里,三太郎又看见那个大婶下了巴士,匆匆忙忙地去了铃菜家好几次。每看见一次,三太郎的心头就会一沉,充满了悲哀。

渐渐地,铃菜不再来茶店了。即使是在路上碰到了,也会突然低下头……

“铃菜要嫁人了。”

“是邻村的一个大富豪。”

“是一个光谷仓就有二十座的大户人家呀!”

“不得了啊!”

“那姑娘是个美人嘛!”

不知不觉地,这样的传闻就在村子里流传开来了。三太郎用两手捂住耳朵,呆呆地瞅着远山。

铃菜这回要变成一个有钱人了。

与此相反,三太郎家却一天比一天贫穷下来了。母亲的身体急剧衰弱,自从三太郎接手茶店以来,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边上又开出一家新店,客人都被抢了过去;一场暴风雨,把屋顶也给刮走了……加上三太郎又不会做生意。这一阵子,连做丸子用的小豆,也买不起了。终于有那么一天,茶店的特产丸子再也不见了。

春天。村子被温柔的新叶裹住了。

“新娘子过来了, 新娘子过来了。”

孩子们欢闹的声音,在村道上回响着。新娘子要骑马去邻村了。马上拴着一个大大的铃铛,它那丁零丁零的声音,从老远老远的地方传了过来。新娘子要从茶店前头经过,然后穿过白色的土路,消失在那座发黑的大山后面。

三太郎也挤在厚厚的人墙中,目送着新娘子的队伍。

新娘子低着头,脸被白面红里的头纱给遮住了,看不大清楚。不过,穿着美丽的和服的铃菜,就宛如一个偶人。

“铃菜!”

三太郎悄悄地喊了一声。可是,盛装的新娘子连看也没朝这边看一眼。他不由得悲伤起来,不知为什么,这队伍就仿佛是下雨天的月亮的队伍似的,走了过去。远去的铃声,永远地留在了三太郎的耳畔。

花椒娃娃在人群中,一直盯着三太郎。

“三太郎!”

花椒娃娃叫了好几次,可三太郎光顾得踮起脚尖看新娘子去了,头一次也没回过。

“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花椒娃娃无精打采地回家了。她一点都不知道,别人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身子了。然后,三太郎也叹了一口气,回茶店了。

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

有人“咚咚”地敲响了茶店的门。

“谁呀?”三太郎问道。

“三太郎。”

一个轻轻的声音。三太郎吃了一惊,因为这太像铃菜的声音了。

现在怎么会?那个女孩已经去了遥远的地方……三太郎又一次竖起了耳朵。

“三太郎、三太郎。”

三太郎的手哆嗦着,悄悄地打开了门。

迷迷蒙蒙的春风和白色的月光一起吹了进来。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被月光一照,四下里呈现出一种淡淡的、不可思议的绿色。

“谁呀?”

三太郎用嘶哑的声音又问了一遍。然后,目光一下子落到了地上,只见脚下搁着一个箱子。他蹲了下来,一看,箱子里装的竟是一大堆小布袋!五颜六色的小布袋,就像温柔的水果一样,静静地躺在里面。三太郎就那么蹲着,伸手拿起来一个。这布怎么这么眼熟啊,啊啊,这不是从前铃菜和服的花纹吗……

三太郎怔住了,再次把头抬了起来。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远远地、远远地飘来了铃菜那清脆的歌声……不,也许是精神作用吧?

一看到这满满一箱子小布袋,三太郎的妈妈眼睛都放光了:

“啊,这一定是福神赐给我们的啊!”

三太郎目瞪口呆地看着妈妈。妈妈拿起一个红色的小布袋,放到了手掌上。

“瞧吧,这里头一定塞满了小豆!”

妈妈的脸,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红光。

“好了,把它们全都拆开,把小豆倒出来吧!隔了这么些日子,让我再做一次丸子吧!”

妈妈把和服的长袖用带子系到身后,取来了剪子。

不出所料,小布袋里塞满了鲜红的小豆。

妈妈煮起小豆来了。三太郎再用一把旧的研磨杵把它们磨碎。许久没有这么快乐地干活了,他们一直干到天亮。

“有丸子买”,白纸黑字,贴在了茶店的入口。

“嘿,好久没有买过了!”

“去吃一盘子!”

等巴士的人们走进了店里。没多久,又换成了从巴士下来的乘客。中午来的是村公所的人,而到了傍晚,则是从田里收工回来的农民……

茶店又像从前那样,不,比从前更加兴旺了。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小豆不管怎么用,就是用不完。

“这绝对是福神的礼物。”茶店老板娘说。

“兴许是吧。”

而这时儿子三太郎,正呆呆地眺望着村子尽头的那座大山。

五月的雨,下了一天都没有停过。

这天夜里,又有谁来敲门了。

“三太郎、三太郎。”

三太郎吃了一惊,就是那天的那个声音。

“谁、谁呀?”

咽了一口唾沫,三太郎正要开门,猛地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这大概是谁在和我恶作剧吧?是狐狸,还是狸?要不是它们,就是小鬼或者是河童了吧?

于是,三太郎就把嘴贴到了门上,突然大声叫道:

“是谁在用铃菜的声音叫啊?那女孩已经去了遥远的地方呀!”

听了这话,立在门外的花椒娃娃不由得大吃一惊。

用铃菜的声音在叫?我是在用自己的声音在叫呀,我没有模仿铃菜呀。

可是,不管她怎么叫怎么敲,茶店的门就是不开。

“那么宝贝的小布袋都送给你了……”花椒娃娃轻声嘀咕道。

花椒娃娃一直蹲在茶店的前面。天亮了,雨停了,四下里变得明亮起来了。花椒娃娃的心,像碾碎了的花。

不久,被早上的光一照,被雨淋湿了的树木发出了耀眼的光芒。直到这个时候,花椒娃娃才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完全变成透明的了。

因为惊吓过度,花椒娃娃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身子一下子变轻了,她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呼地一下飘起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时,吹过一阵小风。

“啊,我能乘风而去了。”

花椒娃娃突然这样想。随后,她就站了起来,稍稍跷了跷脚……只是这样一个动作,花椒娃娃就已经轻轻地乘风飘了起来。

风向南方吹去。越过大山,越过一个个村庄,一直向大海吹去。风说:

“要去很远的地方哟,途中可下不来了哟。你还去吗?”

“嗯。我想走得远远的。”

花椒娃娃强忍悲伤,笑着答道。风点了点头,带着花椒娃娃沙沙地跑远了。

后来,花椒娃娃再也没有回来过。

铃菜家的那棵花椒树,不久就枯死了。

“这棵树,到底还是枯死了。”

农民说。

“那不是正好吗?先前你不是还嫌它碍事吗?”

他妻子说。

枯死的花椒树被掘了出来,扔到了路边。剩下的,是一片碧绿碧绿的菠菜田了。

茶店三太郎的妈妈发现了这棵被扔到一边的树,停住了脚步。

“喔唷,这不是花椒树吗?我拿一段,做一个好东西吧!”

她连忙返了回去,拿来了锯子,锯下一段带刺的树干,然后又匆匆地回到了茶店。

“三太郎,我找到好东西了哟!有新的研磨杵了哟!”

她叫了起来。

就这样,花椒树最后变成了一根研磨杵。

研磨杵一天又一天地磨着小豆。此外,它还磨芝麻、磨酱,有时它还被用它来代替擀面杖,把揉好的面擀成薄薄的一片。而每当这个时候,研磨杵就会唱起歌来。

也许,从研钵底下诞生的这稚气的童谣,是乘风而去的花椒娃娃的遥远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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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房直子介绍

安房直子(1943年1月5日—1993年2月25日)日本著名的女性童话作家,本名峰岸直子,1943年生于东京。日本女子大学国文科毕业。1962年发表《月夜的风琴》走上童话创作之路。成名作为1969年的《花椒娃娃》。获第三届日本儿童文学者协会新人奖,从此走上幻想小说创作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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