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恋
施伟 -传闻中301班学生陈小边是个有特异功能的人。但不同于马戏里表演的“吞钉子”、“吃玻璃”、“避火绝电”、“兵刀不入”等显著的神奇本领,这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迹象让他本人都不甚自知。所以,从头至尾,不管旁人如何将这事说得有眼睛有鼻子,又传播得满城风雨,作为当事人的他都是第一个站出来否认。
最先发觉他的异常是班上的女同学张雪梅。那天课间,雪梅和一大帮女孩子跳小米球玩。跳得正欢,忽然听见裤腰“哔咝”一声,坏了!崭新的裤腰带子咋说断就断?急中生智她赶忙蹲下,没让裤子就此溜了。那俩拽绳索的女生兀自将绳子曳得忽忽转,生生打在脸上了。这时大伙儿围将上前,问到底怎么回事?雪梅说,肚子疼,让她们搀她上厕所。猫着腰让众女生簇进厕所,才把腰带接牢。她偷空抬眼看时,却瞥见小边斜靠在一堵粉墙,眼睛贼贼地坏笑着。
还有一次是放学路上。南方的春天已很闷热,张雪梅穿着一条白底蓝碎花的裙子,走在行人稀少的乡间小道,远处落日西沉,将云彩染成灿烂的酒红色,周遭静得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淌,只有归巢的鸟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唤着,她深深地陶醉在大自然的美妙之中,走着走着不觉放慢了脚步,人却有要飞起的感觉。而后无端的两腿间一阵凉爽,方才惊觉到不对劲——一丝风也没有的傍晚,好好的裙子却飘了起来。
雪梅暗自庆幸小路上没别的行人……回过头,却瞧见十步之外,那可恶的陈小边紧跟着,正笑弯了腰。
第二个知道陈小边有特异功能的是同桌王建军,缘起却跟班主任周老师有关。周老师是省城来的女教师,年轻漂亮;喜欢穿件乳白色的低领衬衫,薄透的面料隐约得见内部不同寻常的装置——她的胸前戴着一副“布眼镜”,这是省城女人特有的装束。为此,陈小边和好奇的同学们曾偷偷趴在她宿舍的窗台,瞻仰过此物的全貌(本地女人没罩这玩意的,洗涤后她不敢公然晒在室外,只好晾在宿舍里了)。“布眼镜”有两条带子挂在膀子上,大概用的时日已久,有些松垮了。小边一直替她担忧着,怕会溜下来。有这么一天,他嘴里嘀咕着:左边掉下……,真的左边掉了,周老师只好把左手抬高,让带子回到原位;不大一会,他又嘀咕:右边掉下,右边又掉了……如此再四,都一一应验着。同桌的王建军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小边自己也想不通为何会这样。他的语文成绩一直很好,是科目的学习委员,周老师对他很看重。而他对这位城省来的美丽、干净、温和,身上香味的大姐姐也有说不出的好感。所以替她担心那带子会掉下来,潜意识集中到那一点,偏生真的掉下。又譬如张雪梅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甚至全校最漂亮的(在小边眼里),他总躲在角落里偷偷看她,也每每看得出神便有蹊跷发生了。
因为偷偷喜欢上张雪梅,小边开始在夜里临睡前给自己设置一个梦境:月黑风高之夜,雪梅从家中出走,于一处没有路灯的小巷遭遇一群小流氓的骚挠,情景十分危急,眼看就要……他及时出现,将那帮歹徒打得落花流水……或者另换一个场景,同样是张雪梅遇险,他英雄救美,赢得她的芳心,在结尾处都能如电影上的男女主人公那么抱了一回。总之,在入睡后都能如愿将这些梦做完,一丝也不会走样。
终于引起张雪梅不高兴了,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放学后,在学校后面的菜地见面,有话和你说。
学校后面有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地,正是青菜结籽前的花季,引得蝴蝶蜜蜂飞来飞去。
张雪梅劈面就问:“为什么要做那种梦?害得人家怕半死了,还每次都要把人家那样一下占便宜!”
“没,没有呀,我没在梦里占你便宜……”小边脸红耳赤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盯着人家看,看得人家崭新的裤腰带都断了?”
“它自己要断了嘛。”
看着他还狡辩,雪梅很生气,不依不饶地接着发问:“你又干嘛要跟屁虫似的走在后头,害得人家……流氓!”
这一声“流氓”让小边觉得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且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他说:“我离那么远,又没动手掀它,裙子自己飘了起来……”
“你就是流氓,流氓!我要告诉老师的!”看来张雪梅让惹急了,泪花都出来了。
张雪梅果真告到周老师那里了。周老师对此类无稽之谈绝然不信,认定这个任性的小公主,虽然成绩不好,却因脸蛋儿长得水灵,让大家宠坏了——纯属无理取闹!特地在课堂上作了严肃批评:
“小小年纪,整日不将心思放在学习上。玩儿打扮,玩儿虚荣,玩儿幻想,长大后怎好为祖国四化建设贡献力量?”
这时有人挺身而出替张雪梅作证辩护——王建军扯着破皮锣似的嗓门喊:“陈小边就会歪门邪道,老师奶子罩的带儿就是让他给瞧掉的……”
课堂上一片哄然,开锅的粥似的怪声怪说此起彼伏。周老师深切地体会到老校长向她有过多次的忠告:小地方的小孩子和省城的不一样,不能同他们过于亲近,没办法和他们平起平坐地交心;他们刁钻得很,心里想的净是稀奇古怪的念头……对待他们要严厉,严厉再严厉!!!”
让老校长操碎了心还有学校里的那电铃。电铃代表学校的全程秩序,什么时候鸣到校钟,什么时候鸣上课铃,什么时候鸣下课铃,一点儿都出不得差错。而今,不是提前了两分钟,就是落后了三分钟,频频出错。让工人师傅来修了好几次,拆下来却总查不出毛病。
“没坏?没坏咋老出错?”老校长问。
师傅再三保证说:“凭我的经验,这铃绝对没坏!”
“那是作怪了!”
“嗯……可能受到静电波的干扰。”
“呵,我们这学校够落后的,惟一的电子仪器是省城来的周老师腕上戴的电子表,哪来静电波?”老校长多年的老狐狸,哪肯轻易相信这种托故的释辞。
师傅略作思索,说出一番惊天动地的话语来:“应该源自于学校初三年毕业生里头正当发育的静电携带者,那静电波特猛——‘咻咻,咻……’就破坏了电铃的磁场。”
老校长心里暗想,定是这师傅修不好电铃,怕丢面子给自己找的台阶吧。哎,既是难倒了师傅,还说那么多又管何用。自此后老校长亲自担起艰巨的任务——悬了个老式铜钟,按时敲打。故,他到临近退休时还向教育局申求一个先进的评定——既不是劳模,也不要标兵;惟须在奖章上写出:干部兼民兵,校长兼敲钟。这是后话。
却说这老校长在本校颇具威慑,他有一张纹丝不动的铁板脸,通常不见他笑的,想必笑了也好看不到哪。这一天,全校教职工聚餐,吃芝麻饼,一人一个,吃完没了。有位老师看着掉在桌面的芝麻一粒粒塞进木缝里怪可惜的,又不好意思抠出来吃。便想了一招,说:
“咱校里风言风语,流传一个说法,说初三年有个学生有特异功能……”
“胡说!”老校长猛的站起来,“砰”地一巴掌打在桌上,将卡在缝隙里的芝麻全震蹦了出来。
瞧着手忙脚乱捡芝麻吃的属下,老校长气不打一处来,问:“是怎个特异法?”
“那孩子预言:教学楼东侧的楼梯将在某日塌陷……”
学校的前身是一所部队医院,教学楼是砖木混构的二层楼——墙壁由砖头垒成,楼板和楼梯却是木头做的,踩着会“吱,吱”作响。一层为初一、二年级教室,二层的东侧是初三年教室,西侧则留有两间作教师休息室。校门正靠东侧,上楼的学生靠东侧的班级走东梯,靠西侧的走西梯。301班在东边第一间,按理说一进校门上了东梯是最近路线,小边偏从西梯上去绕了一大圈,这一来叫人如何不信东梯不日塌陷?越来越多的人和他一样走西梯了。
学生从西梯上,经教师休息室喧哗而过,本就大大扰乱了肃静。所以,老校长一听还有这样的危言耸听,能不勃然大怒?马上作出了禁令:
“于即日起,所有上楼的学生全由东边上——西梯教师专用。”
就这样,陈小边却救了张雪梅一回。
这天,老校长挥汗敲响上课的钟声,初三年的学生蜂拥上东梯,可以想象,本来分流一部份在西梯的人群全塞到这里,有多挤!正熙熙攘攘间,走到一半的张雪梅听到有人叫了她名字,回头看见陈小边在入口处傻不拉叽地立着。便气急败坏地转了下来,和他理论。
“你凭什么无缘无故乱喊人名字?”
“我没有喊啊!”
这时,楼梯“轰”地一声塌下了,上面挤成一堆的人群急坠而下……
这次受伤了三十多名学生,好在旧式的楼层不高,并无致死。就此,张雪梅认定小边救了她一回,而小边矢口否认曾喊过她,自己只是过于小心,每次总待同学全上完了,才小心翼翼地攀沿而上。当看到雪梅挤在一大堆人群中,他确也为她担忧,间或心里暗暗叫过她名字,但绝没有喊出声的。雪梅怎能听到呢?
老校长此时也认定了陈小边确有特异功能(学校的电铃就是受到他超能力的磁场干扰),能预知祸福安危。坏就坏在学校经费有限,不能及时采取措施。幸而教育局替学生们掏了这么多医药费,就此引起警戒,吸取前车之鉴,亡羊补牢犹未晚哉——将拖延已久的扩建新校舍的款项拨了下来。待到新教舍盖好,全校师生搬进去时,陈小边也不在这所学校读书了,他和张雪梅早已毕业。
毕业前他们之间萌生了月朦胧鸟朦胧的情愫。按常理说,这种情愫不该在他们的年龄段发生,所以他俩似懂非懂。——后来周老师以这类事例为内容写了一本书,书名挺拗口的,叫《试解青春期骚动:初中生早恋、早熟及其超乎寻常的行为体现》,毕竟周老师有的只是案例和经验,并无系统的专业知识作支撑,一些事情她也没办法说清楚。
当时,陈小边夜里做梦梦到张雪梅,雪梅能感觉得到;他在心里喊她名字,她也能听到。但他含含糊糊不肯表白的态度让她伤透了心。她清楚毕业后难免各奔东西,若不趁早捅穿这层天窗纸怕再也没机会。她终于想出了个办法。
雪梅虽说学习不是很好,却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原因有二:一则她能歌善舞,性情活泼特有组织能力;二则她家有钱,有钱好办事,凡是活动经她一手操办都能高潮迭起,如期圆满。生活课上她提了倡议:举行一次“最后的聚会”,地点选在她家的大庭院,费用由她全额提供;而对与会同学唯一的要求:每人准备一件纪念品,送给心目中最眷念的“朋友”(也只能一件)。这个倡议,全班同学举双手赞成。
星期六下午,张家别墅花园一片莺歌燕啭,热闹非凡。张爸爸是最早一批下海的人,做建筑的,那时叫“黑包头”;文化不高,却是懂情趣的人。听说女儿要在家和同学搞联欢,早早就给准备好所需的一应物品,还让保姆在园子里的棕榈、竹子、石榴树都系上了彩条,像模像样的煞有气氛。然后,才买了两张票,骑上川崎125C的摩托车,“突突,突”带着张妈妈看电影去了;把欢乐的现场留给孩子们。
草坪上,两张乒乓球桌拼在一起,铺上了雪白桌布,椅子是新式的红革靠背,鲜艳夺目。桌上罗列着时鲜水果、各式糕点、瓜子、糖果和饮料。同学们陆续到场,小保姆知趣地躲进屋里打毛线去。一时间,欢声四起,一群人疯得没缚尾巴似的,各各自发地表演唱歌、短剧和做游戏。大家簇着雪梅胡闹,干杯。照理说,雪梅是今天的轴心人物,应该风光快意才对。她脸上强逼出笑颜,心底里闷闷不乐,因为盼望的那人迟迟不到。
“陈小边咋还没来?”有人发觉到他缺席。
“这神经病的定是半途死了……”雪梅心底里盼得慌,嘴里恨声载载。
陈小边终于出现了。裤管一脚长,一脚短,头上犹沾着草梗,定是帮家里做完了农活才匆匆赶来。同学取笑他说:“小边你莫不是没钱买礼物,插上草标上街卖身去?卖不出去没事,等会看谁人合意就以身相许吧。”小边虽是班干部,却也能开玩笑,且颇为得体,他呵呵一笑,说:“哪里,哪里。兄弟向来卖艺不卖身。”说罢,大刺刺地自斟了一杯饮料,高举过头划了个圈,以示敬过全场,便一饮而尽。
雪梅见他两手空空,并没带来什么礼品,分明想继续装痴扮傻赖下去,不肯将内心表露出来。她恨得快掉了一块肉似的。
聚会的高潮就在互赠纪念品的当儿。有人把友谊再次加深了,有人将暗恋公开了表白,有人收获丰硕,有人则颗粒无归。收得纪念品最多的当属雪梅和小边两人。陈小边对于自己没有好礼相赠,有个堂皇的说辞:我来得仓促,却带着一颗心到的。心意胜过礼品,可以分发,人人有份。我谨以此赠予各位同窗好友。
大家为他鼓掌。接下来就看张雪梅的赠品花落谁家。
只见她手捧一个盒子,两腮红馥馥的,双眼含春(今天的饮料里有一种汽酒,她喝了很多),款款上场。此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似乎都在等待激动的到来。只有陈小边斜靠着椅子,吊儿浪当咧嘴笑着。雪梅快走到他的身旁了……
她忽嫣然一笑,说:“哎,忘记写赠言了。”转身回屋补写去。回来还是捧着那个盒子,却落落大方走到王建军的面前,双手奉送。全场目光落在王建军身上。他打开盒子,是一只可爱的绒毛小狗,上面贴着纸片:红粉赠佳人,好狗赠活宝。
大家乐死了,纷纷笑道:雪梅这赠品送得贴切,赠言也拟得贴切。但男同学都羡慕王建军博得佳人青睐,即便做了狗儿当了活宝也值得呀!王建军也是本着这想法,乐得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却没人注意到陈小边持续咧着嘴,那笑像是被定格了的款式。
其中隐情只有雪梅本人心里清楚。
一开始的礼盒装的是一套定价29元的《容斋随笔》,扉页上用蓝水笔题着娟秀的英文:Givethelover落款是:Your mei。曾多次听到小边提起:毛泽东临要逝世前,还看的一本书是《容斋随笔》,就恨凑不足钱买它。这书就是买送他的。却见他那无动于衷的样子,快走到面前她来气了:说好所有的人都送一件纪念品表明心迹,但你陈小边偏不送,将自己藏得那么深。你知道我的一片苦心,至少不应该装出那副高姿态,表面上满不在乎的,——眼里却充满着期盼。弄得像人家女孩子硬要粘上你似的。那你何苦三番五次在梦里抱人家,何苦在暗处偷偷看着人,又何苦在心底里一遍遍喊人名字?难道说你真没有这个心?难道是我感觉错了?难道是我自作多情了……张雪梅纵有水晶般七巧玲珑的心,此时也柔肠百转转得自己都乱了。就这样神差鬼使改变了主意——假说忘记写赠言,回去换成绒毛狗送给王建军,搪塞了事。
而陈小边眼巴巴看着雪梅手捧赠品朝自己走来,又临时变卦。他虽不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但绝不是后来给王建军的那狗儿。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但他有自卑感,雪梅太漂亮了,简直是粉雕玉琢的仙女。那天她穿着时髦的连衣裙,修长的双腿从裙摆下露出,迈着小碎步姿仪万方,百般迷人;微微突现的小胸脯勾人遐想,也如周老师戴着那“布眼镜”吧。他只能心底里暗暗喜欢她,表面上不动声色……
他俩人让机会错过了,双双擦肩而过。本来嘛,早恋就像他们身上的特异功能时灵时不灵,不可靠!
接下来是紧张的考前备战,谁也分不了心再做别的。直到大考前一天陈小边拎来一大堆葫芦,说是自家藤上结的,因上回聚会收了同学们好多礼品,就每人回赠一个权当纪念。葫芦个头不大,才盈一握,却个个颈细肚圆、晶莹剔透。且上面都有小边手镌的“友谊之树长青”字样,颇值纪念意义。唯独给雪梅的没有字。她也收了,但她猜不透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俗话说,没有不散的宴席。此后张雪梅进了高中(他爸花钱给她买的),上完大学,分配在省城工作。陈小边家境困难,没钱供他继续读书,初中毕业后直接进入社会当一名建筑工人。他们之间没有故事再发生,小边身上的特异功能也没有人再次验证。只听他的工友们说他吃饭一般不怎么喝汤,老婆一举给他给生了双胞胎,——这不算特异功能吧。
张雪梅三十八岁那年整理旧物不小心将葫芦打破了,从碎片上看到葫芦内壁镌着一个心形的图案,鬼知道那可恶的陈小边当时是怎么镌上去的。年青时的一些特异功能,到如今我们已无法再做任何想象。